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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迟人:父亲的心空

2018-04-01 迟人 文学沙龙


       作者简介:殷毅,笔名:迟人。江苏盐城人士,当过国际海员、燕舞电子集团秘书,现任盐城市警察协会副会长、秘书长,公安纪实文学杂志《盐阜警风》主编。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,先后创作报告文学《海路有痕》、《跃出地平线》、《燕舞交响曲》、《朱成学的三级跳》、《无言的红绿灯》、《把爱心献给人民》等,著有长篇纪实文学《魂牵越北那座山》,与他人合作编著出书《腾飞之路》、《红灯与警笛》等。创作的报告文学、散文、诗歌散见于报刊、杂志。



父 亲 的 心 空

图文   迟 人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倔犟之火,燃烧着赤诚与奉献! 

——题记


       手机相册里有两张父亲的照片,一张是他1954年离开部队前拍的军装照,一张是1992年人民警察首次授衔时拍的警服照。军装照上的老父亲刚20岁,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的一位副连职干部,刚毅冷峻的面容洋溢青春的气息;警服照上的父亲依旧刚毅冷峻,但已皓首苍颜,像一头倔犟的老牛。那一年,他才58周岁。


(我的父亲)


       听我二伯讲过,父亲随我爷爷的脾气,从小就倔犟。

       父亲参加革命前是洪泽湖边上的一个放牛娃。一次,东家的两只大水牛抵角干仗,踩起湖滩上割牛草的镰刀,割伤了一只牛腿。倔犟的父亲一跺脚,跑了。后来遇上一支解放军的队伍,14岁的父亲“为了填饱肚子”,就背上了小马枪,跟着一个叫“李顺康”的人走上了革命的道路。

       在解放战争的硝烟战火中,倔犟的父亲身上留下了几处“光荣疤”。建国后,毛主席发出了抗美援朝的号令,正患肺结核病的父亲,又倔犟地追着部队来到鸭绿江边。因一路饥寒,病情加重,父亲呕血不止,首长把他留在了丹东的医院。

       出院后,父亲被调到了公安部队,就是反特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姜黄色解放军军装、配戴“中国人民公安部队”胸牌的“公安军”。

       公安部队是建国初期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,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地方武装整合而成的一支维护地方社会治安、保卫新生红色政权的现役制武装力量。父亲所在的江苏公安总队,就是现在武警江苏省总队的前身,是在原南京、苏北、苏南和徐州几个公安总队的基础上整编的,实行总队(师级)、大队(团级)、中队(营级)、队(连级)和小队(排级)队建制序列编排。在隶属关系上,建制、业务归华东公安部队领导,其余均属江苏军区领导。在公安部队,父亲担任过便衣小队长、副队长等职,先后在南京、扬州和盐城参加反特、剿匪斗争。

       因身体原因,父亲没能赶上解放军第一次授衔就离开了部队。对此,老人家一直“耿耿于怀”:我这不争气的身体,让我失去了挂牌牌的机会!

       父亲是复员退役。复员是国家从战时状态转入和平建设时期的一种特殊的安置政策,主要是针对国家实行义务兵役制以前,参加革命的老红军、八路军、新四军和解放军等。父亲告诉我,复员退役可以多领些安置费,但是到地方上不再享受干部的待遇,一切得从头再来。

       “那时候,你母亲、姨母还没有工作,跟着外婆靠给人家洗衣被糊口。一次多领点安置费,能解决当时的很多困难。”父亲说。

       到盐城县公安局工作后,父亲先后在刑侦、政保、治安等岗位工作过。后来根据局领导安排,父亲组建水上派出所,任第一任指导员。再后来,又调到预审股工作。

       父亲性格倔犟很“出名”。他的一生,平凡得如一碗清水,波澜壮阔得像一片大海。

       我的岳父是父亲便衣小队里的机枪手。他告诉过我一件“趣事”:父亲的脾气犟得像条牛,队长(连长)的话都不听。一位战士不假外出,第二天,他让这个战士顶着烈日,在公安处的操场上罚站四个小时,队长要让战士回来,他坚决不让,吵了起来,最后还惊动了周玉珍大队长(团长)。

       县公安局法医张柄文叔叔是父亲洪泽县的老乡。他说,你父亲犟,为了一起案件,他曾经直接闯进县军管会的会场。

       盐城武警支队第一任支队长周宝贵,当年是父亲队里的一班长。他说,我这位老队长工作和打仗冲锋一样,倔犟得不要命。

       父亲是“落后”的。到地方工作几十年,他当年的部属有的在地区公安处任科长,有的在行署的机关里当领导,留在部队的还有干到军、师职退养的。而他在县公安局一直干到离休前,仍然是一位股级民警。


(父亲当年的留影)


        父亲是“先进”的。他在部队多次荣立战功,当了基层军官;从头再来又当了一名普通的民警,他一直保持着共产党人的无畏和执着,在平凡的岗位上激情依旧,忠诚履职。四枚弥漫着硝烟的军功章和一大摞奖状、证书就是老人家当兵、从警的印记。

       战火岁月,父亲的倔犟是革命军人勇于牺牲的豪迈气概;和平年代,父亲的倔犟彰显出人民警察的百姓情怀和浩然正气。

       父亲有辆“公车”,是后挡泥板上喷涂着“县公安局”四个字的自行车,那时候下乡办案全靠它。在田埂上骑一段扛一段的,中午就在农户家吃“派饭”,吃完饭,父亲总是掏出二两粮票五毛钱压在碗底,大队治保主任怎么阻拦也没有用。一个寒冷的深夜,父亲一身泥水回来了,母亲问他怎么回事?让他赶紧换衣服。他一言不发,把包里的谈话材料打开,小心翼翼地一页页摊在桌子上晾着,又用罩子灯烘干,一夜没睡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早上,父亲肺部发炎,脸烧得通红,一声接一声地咳嗽。母亲要陪他去医院输液,父亲又犟起来了:“这个案子关系到一个民办教师的生死,不能拖!我上午还要到文教局找人谈话。”父亲拎起包,推着那辆满是黄泥巴的“公车”顶着寒风又出门了。看着父亲疲惫的背影,母亲告诉我:“你爸爸昨晚在中兴公社过小桥时掉到河里了……”


(我的父母)


       我12岁的那一年春节,跟着父亲到张柄文叔叔家拜年。刚出门,就遇到一位守在巷口的农民,身边放着一麻袋东西。老实巴交的农民见到父亲,一下子跪在雪地上,说:“恩人啦,我谢谢大恩人!”不停地叩首作揖。

       父亲赶忙弯下腰扶他起来:“我们公安人员不兴这个!”

       老农民拎过麻袋:“这大米是自家的,送给你熬粥补补身子。”

       父亲的脸色立马发青:“你这是干什么?公安办案凭事实,讲证据,还你清白是应该的!”老农民几乎用哀求的口气,无论如何要收下。

       父亲恼了:“怎么背来的,怎么背走!”转身回到家里,“哐当”把门关了。他犟。

       后来我知道,这位农民原来是个赤脚医生,一位上海插队女知青告他强奸,这还得了?破坏“上山下乡”政策,被抓起来了。父亲和“搭档”接手这起案件,从先前公安特派员作的笔录中发现报案当事人自相矛盾的证词,父亲要从头查起。他的搭档看了卷宗里有各层各级领导倾向性的批示,劝父亲不要多事,父亲又犟了:“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,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,破坏上山下乡可是个重罪!”他坚持重新询问和讯问了双方当事人,又到“作案”现场复勘,走访当地农户,最终查证这真的是一起冤案。女知青与当地一位小青年有了“孽缘”,弄大了肚皮,就说是这位检查她有了身孕的赤脚医生强奸,一是保住了脸皮,二想借此提要求回到上海。

       家庭的一次劫难,让我真正读懂了父亲,看到了他那样的背影。其实,倔犟的父亲也很“软弱”。

       我一生见到父亲流过两次眼泪。

1979年的一个秋夜,我下晚自修回家,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小院子里,背着院门仰望一轮秋月,手里夹着一根香烟。他肺切除手术后一直没有抽过烟,这次怎么了?我轻轻走过去。

       月光下,父亲的脸上老泪纵横,他的身影定在那里,就像一尊塑像。


(二哥的烈士证书)


       我想拿下父亲手中的烟蒂,父亲一把把我揽到怀里,我感受到他切去右肺叶的胸腔里发出痛苦的颤音:“四子,你二哥走了!”那瘦骨双臂把我搂得生疼!

       原来,父亲下午接到二哥殷涛阵亡的通知书。母亲因迟迟得不到二哥胜利凯旋的消息,焦虑得病倒了。父亲不忍心把这个噩耗告诉母亲,但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又无情地折磨着他,他心中的痛苦无人能体会、能分担!

       后来,母亲想让父亲到二哥的部队看看,了解有关二哥牺性的具体情况。父亲不同意:“部队刚从战场上撤回,有那么多烈士,善后的工作量很大,就别给部队添麻烦了。”

母亲因受不了二哥牺牲的打击,积郁成积,卧床不起,拖了几年后去世了。追悼会上,我第二次见到父亲落泪,满头白发的父亲对着母亲跪下了双膝,泪流满面地自责:“我对不住你,没有把二子的遗骨找回来!”


(二哥殷涛烈士)


       1988年7月,我加入了党组织,躺在床上的父亲露出了笑容。他让我扶他起床,洗脸后换上警服,又从书柜中找出《党章》,领着我对党宣誓。我说,已在单位宣誓过了,父亲犟了:“再跟着我这个老党员宣誓一次!”他举起了右手:“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……”看着父亲神圣、专注的神情,我一字一句复述着。

       宣誓结束后,父亲又紧握住我的手,咳喘着对我说:“你既然选择了跟党走,就要一步一步走好!”慈祥的目光里透着希望,暖暖的。他走到窗口,自言自语:“我孤身一人来到盐城,养了五个儿女,一个烈士,五名党员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苍老。

       金色的西阳洒在父亲瘦弱的身上,我突然觉得他既亲切,又很陌生。他还是那位年轻力壮,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父亲吗?

       一生倔犟的老父亲,历尽磨难,先后失去了两位挚爱亲人,才50多岁,就过早地衰老。

       那一年,我穿上警服了,父亲伸出双手,正了正我头上的大檐帽,又退后几步仔细地看着我,说:“我有两个儿子当警察了!”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。

       “穿上警服,就是一份责任!”父亲把他那只警蓝色的拉链工作包送给了我。

       1992年秋天,盐城公安机关对在职人民警察进行首批授衔。我们父子三人同时授衔。

        授衔仪式的前一天晚上,我心里有些憋屈,不知怎么的,就到了父亲的住处。他戴着老花眼镜,正在往警服领口上扣警衔标志。台灯映亮了他的前额,身影投放在洁白的墙壁上就像一头倔犟的老牛。

       “来了,授的什么衔?”父亲问。

       “二级警司,亏了。”我无精打彩地回了一句,坐在一旁闷闷不乐。

       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低头整理肩章。他一丝不苟地样子,像是在绣花。一会儿,他站起身,穿上警服在大衣镜前反复看。

       “是组织上亏欠你吗?”父亲转过身,一脸的严肃,领口上的三级警督标志闪着金光。

       “按照警衔条例,科员7年工龄授二级警司,我工龄14年了,顶了个上限,也授二级警司。我几个同学这次都授的一级警司,不就是沾了警校生的光嘛。”我用眼瞟了一下他的警衔,咕噜了一句:“建国前的老警察了,警服都穿了好几种了,只授个三级警督,穿得出去吗?”

       父亲一怔,仿佛被人击了一掌似的,扶着桌边坐下。他脱下警服,用手抚摸着警衔,一言不发。

       我有点后悔,不该说出那句话,赶忙站在他身后给他捏肩。父亲默默地拉住我的手,让我在他对面坐下。一双有点浑浊的眼晴紧盯着我。

      “记住了,只有你亏欠组织,组织绝对不会亏欠你的!”他停顿了一下,又说:“实行人民警察警衔制度,是公安队伍正规化建设的需要,总得有一个标准尺度,你说你亏了,你知道全国有多少比你优秀的警察,也挂的二级警司衔?还有多少牺牲的警察授不了衔?他们是不是亏了?”

       我无言以对。

      “组织上找过我,如果提前两年离休,按我的资历,可以授二级金盾荣誉章;如果按照警衔条例规定,我在职只能授三级警督衔。我舍不得这身警服,不想早一天脱掉。”

       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用手敲着前胸。我赶忙给父亲服了一点平喘止咳的药粉。

       平静下来,父亲又说:“这次我虽然只授了三级警督警衔,但是和我一起打仗牺牲的战友比,我是幸运的。”他站起来,一字一句地说:“警衔不是荣耀,更不是资本,是组织上的重托,人民群众的希望,这个道理你应该懂!”他的双眼清澈了,目光如炬。

       父亲因身体原因,没能参加第二天的集中授衔仪式。授衔仪式结束后,我和三哥穿着佩戴警衔的警服,来到父亲的住处。

       “好啊,三角三、三角二,还有我这个四角一”,父亲的脸上泛着红光,他看了看三哥领口的一级警司标志,说:“一级警司三个三角星,更醒目些。我们一家两代警察,同一天授警衔,一、二、三级全了,就是我垫了个底,三级……”

      “这样的家庭是不多的,要珍惜啊!”父亲又说。

       那天晚上,父亲很高兴,破例喝了一小杯酒……

       父亲很顽强,一直在与病魔抗争,几次手术,医院几次发出病危通知书,倔犟的父亲硬是挺过来了!

       那天下午,我出差刚回就到医院看望父亲。

       父亲这次手术做得不理想,出了手术室后他一直处于危重状态。听到我的轻唤声,父亲吃力地睁开疲惫的双眼,从帎头下面缓缓抽出一只信封,上面写着“党费”两个字。我知道,他让我替他送到所在的党组织。

       这是我替父亲交的最后一次党费。

       2003年8月2日晚上,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的父亲再次清醒过来,与我们兄妹四人断断续续谈了近一个小时。老人家回忆了自己平凡的一生,又念叨了两位老首长的名字,一个是李顺康,父亲的入党介绍人;一个是孙贵昌,父亲当年的团长,后来的省独立二师师长。他告诫我们要清清白白做人,珍惜警察的荣誉,教育好子女听党的话,跟党走。

       他说:“我干公安几十年,没有办过一件错案。”他吃力地抬了一下头,说:“我是有组织的人,死后,你们要一切听从组织上的按排。”

       弥留之际,他告诉我们:要穿着警服走。

       一阵燥热的风从窗口吹来,仲夏的夜晚寂静、凝重,倔犟一生的老父亲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疲乏,慢慢轻合上双眼,他那颗曾经坚强的心脏,缓缓停止了跳动……

       按照规定,我向盐都区公安局报告,局里的领导拿出一只密封的信封:“这是老人家生前写给组织的信,并且要求在他去世后打开。”

        信封打开了,上面有几行字:感谢组织上的培养与关怀!死后丧事从简,不开追悼会,不搞遗体告别仪式,不送花圈……请转告我的儿女!

       兄妹四人从箱子里取出父亲生前准备好的一套崭新的89式警服。换上警服的父亲面容安详,熟睡了一般。衣领上,两枚四角金星,熠熠生辉……


(父亲当年的军装照)


       一个平凡的老警骤然去世了。他是我的师傅,他让我懂得“人民警察为人民”的深刻含义;

       一个忠诚的灵魂遽然离去了。他是我的入党引路人,他让我确立了正确人生的坐标,走进了火热的警营;

       一个倔犟的生命溘然长逝了。他是我的父亲,他选择了仲夏里的一个夜晚,一个无法拉回的夜晚离开了我们。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,给儿女留下了一行值得永远骄傲的平凡足迹。夜幕苍穹,星星闪烁。

       我太多次看到过父亲的背影,但记住的却很少,成了我很多年来的遗憾。父亲的每一个背影意味的含义不同,我只能从记忆的碎片里追寻那熟悉的背影。

       因为有信仰,父亲的一切都有了意义!每当我有了收获或者失败,我都会看看父亲这两张照片,平抑收获后的躁狂,勃发失败后的斗志,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警察!

       因为,父亲、母亲和二哥的目光,都会在星空里和我对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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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       编:木子(枫叶丹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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